这番话,一丝不落地渗入阴影之中。西娅夫人静静伫立在廊柱之后,像一道来自另一个温暖世界即将消散的余温。她脸上最后一点血色悄然褪去。
「夫人,您至少该上前看看少爷……」侍女的声音带着哀恳。
「不,」西娅的声音轻得像一声破碎的叹息,「他刚刚……已经饮下了他父亲的奶水。那比我所能给予的任何东西,都更……耐饿。」她最终转身,裙裾拂过冰冷的石面,未留一丝痕迹。
卢基乌斯抱着继承人,重新拾级而上,回到那权力的孤峰之巅。他怀中的婴儿,在经历了帝国所有目光与气味的初次淬火后,依旧沉默。那双深灰的眼睛里,映不出任何人的倒影,只盛满了窗外,那片无边无际的冷峻群山和猎猎北风。
秩序的印记
当最后一份来自远方的贺礼被登记造册,纳入城堡幽深的库房,婴儿珀尔修斯便正式结束了他短暂的、尚且带着母腹余温的育婴期。他被迁入紧邻父亲书房的一间石室,这里从此成为他童年最初的疆域。四壁萧然,唯有一张窄小的硬板床、一个散发着冷杉苦味的木柜,以及对面整面墙上那幅以金线密绣而成的家族谱系图——那些盘根错节的枝蔓与冰冷的名字,在摇曳的烛光下,如同一条蛰伏的、沉默的巨蟒,将成为他睡眠时唯一的壁画。
他的世界被装入一个无形而精准的模子。晨昏被严格的钟声切割,沐浴更衣与进食休憩的流程,由数名表情空洞、动作划一的仆人分步完成,如同执行一套古老而不可更改的仪式。房间的空气永远维持在一种令人皮肤微微发紧的凉意,烛台与家具的位置恒常不变,连窗外庭院里卫兵换岗时铠甲与兵器碰撞的声响,其节奏与间隔都如同机械般可靠。这种无孔不入的、冰冷的规律性,成了他认知这个世界的初始模板,一种先于理解的、肌肉与神经的记忆。 真正的「第一课」,在他约莫十个月大,刚刚开始以爬行探索周遭时,以一种看似微不足道的方式降临。
那日午后,一位脸庞尚存几分稚气的年轻女仆在喂食完毕后,许是被窗外骤然响起的一阵清越鸟鸣所惑,心神稍弛,竟将一把本应立即擦拭归位的银质小勺,遗落在地毯的繁复纹样之间。它冰冷的光泽,立刻吸引了爬行中婴儿的注意。珀尔修斯用他胖拙的手指,好奇地攫住了那件不属于玩具的、沉甸甸的物事。
就在此刻,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遮蔽。父亲走了进来。他的目光越过一切,未曾在那瑟瑟发抖的女仆身上停留一秒,便直接落在了他儿子手中那不应出现的「秩序之外的物件」上。 空气骤然凝固。女仆的脸色褪成死灰,仿佛连骨髓都被瞬间抽干。
父亲步履沉稳地走近,在他爬行的儿子面前蹲下。他没有流露丝毫怒气,面容平静如同冻结的湖面,只是向那婴儿伸出手,用一种不容置疑的、宣告真理般的平稳语调说: 「给我。」 婴孩仰起头,望向父亲那双深灰色的、不见底的眼睛。某种超越言语理解的、沉重的压力,比饥饿或尿湿更让他本能地感到不适。他攥紧的小拳头,在那目光的注视下,微微松开了。
父亲取回小勺,用一方雪白丝帕极其细致地擦拭了一遍,仿佛在清除某种无形的污染,而后将其递给身旁那位神色如同铸铁的资深保姆。
自始至终,他未曾对错误的源头投去一瞥。 然而,惩戒已然发生。
当日下午,那个曾因鸟儿歌唱而失神的年轻女仆,便如同被风吹散的尘埃,从珀尔修斯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。无人解释,无人议论。一种更加森严的静默笼罩了所有服侍他的人。他们的眼神更加恭顺,动作更加精准,仿佛一个个被抽走了最后一丝鲜活气息的、完美运行的傀儡。
某次,老管家抱着他经过马厩时,珀尔修斯看见一个年轻马夫正背对着他们,用力地刷洗一匹马的皮毛,他的动作幅度之大,近乎一种沉默的愤怒。老管家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加快了些,迅速离开了那里。
数日后,老管家抱着他在漫长的石廊间履行那刻板的「户外时间」时,一阵压低了的、带着惋惜的议论,借着石壁的传导,隐约飘来: 「……说是调去洗衣房了……」 「……唉,她兄长还在马厩里尽心尽力呢……」管家迅速转身,隔绝了这危险的声波。
珀尔修斯自然无法理解「洗衣房」相较于育婴儿仆而言,意味着什么。但他那敏感的心灵,却能清晰捕捉到周遭空气中那骤然加剧的、名为「恐惧」的浓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