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崇的死,似乎真的起到了震慑作用。
叶瑾又变回了最初的样子,他不再私下会见那些老臣,至少在暗卫严密的监视下,再未抓到切实的把柄。
每日晨昏定省,他必至我宫中请安,神色恭谨,在垂帘听政时,他不再对我的决议流露出任何异议,偶尔还会就一些不甚重要的政务,主动出声询问我的看法,态度谦逊得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依赖母亲的少年。
「母后,关于漕运改道一事,儿臣愚钝,觉得几位大臣所言似乎皆有道理,不知母后以为,当以何者为先?」他捧着奏折,站在帘外,声音清朗而真诚。
我隔着珠帘,审视着他模糊的轮廓。
那低垂的眉眼,那微微前倾以示聆听的身姿,无一不在传递着顺从与悔改。
他终究是我的儿子。
或许,周崇的死真的让他看清了现实,看清了哪些是包藏祸心的怂恿,哪些才是真正为他铺就的道路。
母爱这种柔软而顽固的东西,总是在理智筑起的高墙上,寻找着哪怕最微小的缝隙,试图钻出来。
我甚至开始反思,是否是自己逼得太紧,是否那夜的屠戮和多年的高压,让他失去了安全感,才会试图寻找别的依靠。
于是,我按下心中的疑虑,重新打起精神,比以往更加用心地教导他。
我不仅讲解政策利弊,更剖析朝堂局势,人事变迁,甚至偶尔提及当年我是如何平衡各方势力,如何识破阴谋诡计。
我将那些曾经视为不传之秘的帝王心术,一点点掰开揉碎,希望他能真正理解这权柄之下的沉重与无奈,希望他能明白,我所有的严苛与强势,最终目的,都是为了替他,替这叶家江山,扫平前路的荆棘。
他听得极为认真,时而蹙眉思索,时而恍然大悟。
那双曾经流露过轻蔑与野心的眼睛里,此刻盛满了求知与孺慕,这景象,几乎要让我相信,他已经回归了正轨。
然而,信任的堤坝,往往溃于最不经意的蚁穴。
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,窗外蝉鸣聒噪,让人心绪不宁。
我正批阅着各地送上来的关于推广新式农具的汇报,心腹女官小翠悄无声息地端上一盏冰镇过的莲子羹,却并未像往常一样退下,而是垂手立于一旁,面色凝重。
我抬眸看她。
小翠跟了我二十年,从我家带来的陪嫁丫鬟到如今执掌凤仪宫事务的女官首领,她素来沉稳如山,能让她露出如此神色的,绝非小事。
「娘娘,」她的声音压得极低,「奴婢手下的人在清理西苑废弃的演武场时,发现了一些……不该有的痕迹。」
「说。」我放下朱笔,面上毫无表情。
「演武场地下,似乎被改建过,且夜间常有极轻微的金石交击之声传出,」她顿了顿,眼中闪过一丝厉色,「奴婢设法查了近几个月宫中物品损耗的记录,发现有一批淘汰的旧式兵刃和皮甲,报损的数量与实际销毁残骸对不上,差额不大,但足够武装一支……二三十人的小队。」
西苑演武场,荒废已久,靠近冷宫,人迹罕至,确是做隐秘勾当的好地方。
淘汰的军械,管理松散,做手脚容易,而二三十人的死士虽不多,但在宫墙之内,却足以发动一场精准的刺杀,或者……控制住某处宫门。
「可查到背后是谁?」我的声音干涩,心中已经有了答案,却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。
小翠深吸一口气,声音更沉:「奴婢不敢打草惊蛇,只在外围探查。」
「发现有几名低阶侍卫和内侍行为鬼祟,与他们交接银钱物资的,虽经了几道手,但最终指向的,是……原光禄寺少卿李文渊,和……兵部职方司主事赵括。」
李文渊,是周崇的得意门生,而赵括……其父曾是刘御史的至交。
他们二人平日里看着低调,真没想到,竟然还藏着这般本事。
叶瑾啊……
我靠在椅背上,闭上眼,脑海中闪过他近日在我面前那副纯良无害的模样,闪过他听着我倾囊相授时那专注的眼神……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和悲凉涌上喉头。
他不仅要走回老路,他还要用我,用他的父亲最憎恶的方式——阴谋与刺杀,来夺走我的一切。
我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,成了他磨砺獠牙的庇护所。
良久,我缓缓睁开眼,眸中已再无半分波澜。
「知道了。」我对小翠说道,声音平静得可怕,「把人撤回来,不必再查了。」
「娘娘?」小翠有些愕然。
「哀家倒要看看,」我拿起那支象征着生杀予夺的朱笔,轻轻点在那份关于新农具的奏章上,批了个准字,「他到底能做到哪一步。」
窗外,蝉声依旧嘶鸣,搅动着沉闷的空气。
山雨未至,腥风已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