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府,内室。
雕花床榻上,何羡愉猛地睁眼,冷汗顺着鬓角滑进颈窝。
左手被两块夹板绑得笔直,腕口一跳一跳地疼,这只手算彻底废了。
她起身半倚在床头,眼睛一闭竟浮现了那口丑的吓人的獠牙。
那张面具她似乎在边境见过。
先帝在位时,曾在沧州驻有一支亲军,名“军傩卫”。
该卫不隶五军都督府,不设都指挥使,兵籍直隶御前,调发凭皇帝手敕。
而军中将士俱佩樟木鬼面,额凸齿露,以震慑敌军。军傩卫统领身份不详,只知道戴了一张薄铜鎏金制成的鬼面,獠牙交叠,裂口至耳。
与今天那张鬼面神似。
何羡愉起身走到茶案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,凉茶下肚,心中烦闷清减许多。
她垂眸看着漂浮的茶叶,思绪翩翩渐远。
有这支亲兵守着沧州,蛮夷不敢越雷池半步。可新帝即位后,军傩卫调防记录无存,兵部册籍亦无其名,下落不明。
自此,北蛮复扰河间府边境,叛附无常,屡犯沧州诸堡。
要说朝廷为何不再造一支亲军去镇守,那是因为王胤安疑心过重,登基后诛戮前朝宿将,现在武将稀缺,朝中无人再堪任总帅出征镇压蛮夷。
亦或是,谁都不想当那出头鸟。
何羡愉想到这,喉间有些苦涩,若阿爹还在,二哥还在,关叔、元姨一同领军,那蛮族宵小,何患无辞?
“小姐,你可算醒了。”青枝端着药碗,蹑手蹑脚地进来,眼睛肿得像两颗烂桃,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子。
何羡愉思绪被拉了回来,坐起身接过药,一口闷了。
她咂咂舌,目光落到那团被纂得皱巴巴的***,低头想了想,那些人闹这么大阵仗抢它,就这么随手还回来了?
不对劲。
她展开纸——“无知小儿,蠢笨如猪,难登大雅之堂。”
墨汁淋漓,笔锋张扬,像当面啐了她一口。
何羡愉气笑了,将纸张捏成一团用力砸进火盆。火苗“轰”地窜起,舔得纸灰乱飞。
这鬼面人还真是……抢走***不够,还要在言语上***一番。
刚太用力带到了左手,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,缓了一会儿才道:“青枝,去请个正骨大夫。”
左手的五根指头毫无知觉,像被抽了筋的傀儡不能动弹。
以后怕是拉不开弓了。
想当年,军中行“骑射三试”,百步穿杨,马上回射,皆列上考。
她一人冠绝三军,连二哥也甘居其下。秋猎时,她又以三石强弓射下结队大雁,做了阿姐的结缡之礼,何等的意气风发。
外面风更大了,窗棂嗡嗡地震。一炷香后,大夫背着药箱走了,只留下一句“筋断难续”在屋里打转。
青枝蹲在榻边,捧着何羡愉的左手,抽噎得肩膀一抖一抖的。
“别哭了。”何羡愉用右手揉她脑袋,忽觉得鼻头也酸酸的,“再哭……”
青枝抬起泪汪汪的眼睛。
“没事,哭吧……”
替她哭吧。
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。
两个人抱成一团。
父亲蒙冤而死,二哥腹背受敌、战死沙场,阿姐和小侄子下落不明。
她机缘巧合下攀附到了钦天监监正,借势在京都蛰伏了三年,想要查清当年的真相。
可王胤安将这些事遮掩殆尽,竟做得天衣无缝,她无从下手。
而她在这偌大的上京更是孤立无援。
在嶙峋的深渊里浑浑噩噩走了六年,脚下是淮廊六千袍泽的残骸,天上黑云翻墨,雷声千璋。
画本子里的事落了在她头上,原来布局谋略、手刃仇人也并非那么容易。
青枝哭着哭着,听见何羡愉忽然笑出声。
她鼻音囔囔,问:“小姐,你笑什么?”
“行了,别嚎了。手断了而已,又不是脑袋掉了。去睡吧,明天还得想法子把青州那桩事捅到天上去。”何羡愉抹掉青枝眼角的泪珠,笑着哄道。
青枝面色担忧,她虽不知道是什么***,可那朝堂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腌臜地,小姐一介柔弱女子,怎能应付得过满心算计。
何羡愉看出青枝心里所想,将两只茶盏并在一起,故而解释道:“***尚不知落到了谁的囊中,朝堂暗潮汹涌,两党相争。赵载以内阁首辅之尊领吏部事,实为百官之首。门下给事中,十三道御史半出其门,号曰‘赵党’。”
青枝有些似懂非懂。
两只茶盏相撞发出清脆声响,她继续说:“对垒者则是太子太傅孔千明,礼部尚书加翰林院掌院学士,以修纂《燕书》为棋,纠集清流,世称‘清流党’。”
两派各踞内阁票拟与六科封驳之权,水火不容,奏章如雪片般飞入乾清宫,搅得王胤安昼夜难昧。
青枝眸光聚焦在何羡愉的左手腕上,心里还是不大好受,她接上何羡愉的话,问:“那小姐觉得***会落在谁手里?”
何羡愉抬手理了理左手的袖袍,将手腕完完全全遮住,“两党虽据理力争,但初衷仍是为民。若说还有其他权臣的话,钦天监监正楼舜止和司礼监的李唯慵嫌疑最大……既然***去向成了死局,还是另想办法将陈铎推出去。”
次日,天还没亮透,何羡愉就被青枝从被窝里拉了出来,宫里派了人来。
摘星楼,钦天监的最高处。雪比昨夜更密,扯絮似的往下倒,风像刀子,专往骨头缝里剜。
何羡愉裹着狐裘,抱紧鎏金小手炉,仍冻得直打哆嗦。
楼顶上只一架屏风挡风,缝隙里钻出的寒气贴着地乱窜,吹得裙角猎猎作响。
何羡愉心中腹诽,四五十岁的人学年轻人玩什么风雅,哪个好人一大早爬这么高喝茶吹冷风,说什么围炉煮茶,隔栏观雪,这摘星楼的雪还能下出朵花来啊?
檀木案旁,楼舜止盘腿而坐,一捻佛珠,一捧茶盏,水汽袅袅。他抬眼,说:“过来。”
何羡愉吸了吸鼻子,拖长调子:“给干爹请安——”
楼舜止用杯盖轻磕盏沿,示意她坐下,顺手斟了杯热茶推过去。
何羡愉接过茶,视线扔落在那张脸上,虽然四五十岁,但面相依旧端正儒雅,清冷出尘,和三年前没什么两样。
当年。
何羡愉从淮廊赶往扬州,路过邵伯镇时遇到马匪劫财,顺手救下了个老妇人。老妇人热泪盈眶,非得拉着她回京,说要给她找个干爹。
她看那马车装饰华丽,在京都定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,或许能借此在京都立足周旋。
到了京都才知道,这老妇人竟是权倾朝野的钦天监监正——楼舜止的母亲。
常兰拉着她的手进了国师府。
楼府在皇城西北角,占地不大,却自成一局。何羡愉看着府中陈设,皆有些讲究。
常兰问了丫鬟得知楼舜止在水榭,便急匆匆拉着何羡愉过去。
水榭挂着帷帐,只能看见里面隐约的身影,起起伏伏的琴声从里面传来,恰似一泓清水落入玉盘那般清亮。
“儿啊,我给你找了个好女儿。”常兰拉着何羡愉直接进了水榭。
楼舜止双手安抚琴弦,面色平淡,只上下打量着何羡愉。
常兰见他眼中并无惊色,以为他不愿,收起脸上的笑意,严肃道:“你今天可必须要收她做义女,若不是她,老婆子我早就死在马匪刀下了。”
说完转头看向何羡愉,眼里又是感激又是疼爱的。
楼舜止听到这句话,眉头微蹙,起身朝常兰走去。“母亲可有受伤?”
“愉儿身手了得,老婆子我毫发无伤。”常兰又重新笑道:“愉儿家是送镖的,父母早亡,家中只有一位兄长,如今也下落不明。我瞧她一介女流,无依无靠,就带了回来。刚好偿了这救命之恩。”
楼舜止没有说话,斟酌片刻后才点头答应。
他知道母亲不仅仅是报恩,还是为了弥补幼时夭折的小妹。若是小妹没有病死,差不多跟眼前这孩子一样年纪。
不让做义妹而是作义女,是因为他无妻无子,母亲是想让他暮年之时,有个人给他养老善终。
常兰见他应下,高兴坏了,亲自去给何羡愉收拾屋子。
楼舜止坐回琴前,说:“我不求你能给我养老送终,只希望你能真心待我母亲。倘若能做到,我会给你择个好前程,保你一世无忧。”
何羡愉笑着点头。
都说这“白衣宰相”权倾朝野,却仍以“孝”字当头,京都人人称羡,果真如此。
“手怎么回事?”
她被这一声询问叫回神,一口闷了茶,烫得舌尖发麻,才道:“回来的路上撞了匪徒,对方不讲武德,把我手筋挑了。”说着,硬挤出两滴泪,啪嗒落进空杯里,像模像样。
楼舜止伸指搭她脉门,眉心微蹙:“筋断得干净,匪徒倒是好手艺。”
何羡愉皮笑肉不笑,随即将鬼面人祖宗十八代拉出来鞭尸,用词之丰富。
楼舜止眉间微蹙,曲指在她额前一敲:“你现在是我楼舜止的义女,不是村口骂街的野丫头。斯文点,别丢了国师府的脸面。”
“哦。”她揉着脑门,闭了嘴,又抿了一口热茶,道:“干爹叫女儿来有什么事吩咐吗?”
楼舜止慢悠悠抿茶,面色平静,道:“听说,你把***烧了?”
何羡愉心中“咯噔”一声,正题来了。
他既开口相询,足见那道***并未落入他手,那么赵载一党亦未得手。
鬼面人行事酷烈,绝非孔太傅所能驱使。而能于京畿明火执仗、搜抄无阻者,唯有锦衣卫。
想到这里,她反倒松了半口气,***若真锁入北镇抚司的铜柜,便成了烫手山芋,东厂要截,内阁要保,言官要劾,三法司要审。
此番犬牙相制,王胤安不会不知道,她正好隔岸观火。
何羡愉垂下睫毛,抬手假装拭泪,抽噎两声:“女儿当时疼得昏头,一时气不过,就把那破纸扔火盆里了……干爹要怪,就怪女儿手贱。”
楼舜止未置可否,只抬了抬下巴。旁边的小弟子会意,悄无声息地退下楼。
“陪为父下一盘。”楼舜止拂开棋盘,黑白子叮当乱响。
何羡愉点头,执了白子,待楼舜止落棋。
一局未终,小弟子折返,指尖沾着一点灰,附耳低语。楼舜止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松,像心里某块石头落了地。何羡愉瞥见那抹灰烬,心里冷笑。
从摘星楼到何府,要绕三条巷口,这么快,估计是纵马来返。
此人为了松口气,连马都用上了,也不怕五城兵马司的巡丁转告巡城御史,到时候在朝堂上参他一脚。
她低头又拈起一枚白子,轻轻落在天元,道:“干爹,该您了。”
楼舜止的举动过于仓促。陈铎被捕,对他既无坏处也无好处,两个人八竿子打不着,他却执意追查***下落。
原来,是他楼舜止啊。
待何羡愉走后,一身红色官袍的赵载撩开暗帘出来。他拾起一颗棋子捏着把玩,声音听不出情绪,说:“棋子太聪明,容易毁了整盘局。”
楼舜止将沏好的茶推到桌边,只道:“聪明的棋子用起来更顺手,阁老宽心,何羡愉翻不出什么大浪来。”
赵载将白棋重新放回天元,背着手走到了栏杆处。
摘星楼的雪确实壮观,漫天琼花洒下,给檐角的小兽披上了白衣。北风裹挟着清白,是个附庸风雅的好地方。
从摘星楼往下看,那些人影就如蝼蚁般渺小,似乎只要用力一捏,他们就会死无葬身之地。
赵载伸手接住一片雪,紧握在掌心。
他谋算了八年,要的是一个盛世。他赵载要做名垂青史的帝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