浴室里的水声哗哗作响,磨砂玻璃门上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,蒸腾出潮湿的热气。
我蜷在客厅沙发里,膝盖上摊着本时尚杂志,目光却虚虚地落在那一团团光晕上,没看进去一个字。
空气里飘着周煜常用的那款雪松味沐浴露的清香,是我去年特意给他挑的,他说喜欢。
此刻这味道丝丝缕缕缠上来,竟让人有些莫名的窒闷。
“嗡——”
茶几上,他的手机屏幕猝然亮起,冷白的光刺破客厅暖调的昏暗,像一道不合时宜的闪电。
来电显示没有名字,只是一串本地号码。
水声还在继续,没有停歇的迹象。
鬼使神差地,我伸出手,拿起了那只还有些温热的手机。
指腹划过屏幕,接通。
“喂?”
我的声音有点干。
电话那头是个干练利落的女声,背景音带着医院特有的空旷回响。
“您好,请问是周煜先生本人吗?”
我顿了一下。
“他暂时不方便,有什么事我可以转达。”
“好的。这里是市一院器官移植中心。致电是提醒周煜先生,您为陈景柠女士安排的活体肾移植手术,术前最后一次综合评估,定在明天下午三点,请务必准时带陈女士前来。注意事项和需要携带的材料清单,稍后会以短信形式发送到本机,请注意查收。如有任何疑问,可以拨打这个号码咨询。”
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,像冰锥,一下,一下,凿进我的耳膜。
周煜先生。
陈景柠女士。
活体肾移植。
术前评估。
我握着手机,指尖冰凉,掌心却渗出汗,粘腻地贴在光滑的机身上。
我需要确认。
我调动起全部的理智,迫使自己逐字重复。
“请问,是周煜,身份证尾号XXXX,为陈景柠,身份证尾号XXXX,安排的肾移植手术,评估时间明天下午三点,对吗?”
“是的,女士。信息确认无误。”
那边的声音依旧平稳专业,不带丝毫感情。
“请务必准时。”
“嘟——嘟——”
忙音响起。
我维持着接听的姿势,过了好几秒,才缓慢地放下手臂。
浴室的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,四周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,只剩下我胸腔里那颗心脏,沉重地、擂鼓般撞击着肋骨。
陈景柠。
这个名字,像阴雨天旧伤疤里泛起的酸胀痛楚,猝不及防地漫上来。
周煜的前妻。
那个在我们婚礼前一个月,被他亲手捉奸在床,最终狼狈离婚的女人。
她需要换肾。
周煜在给她安排。
活体移植?
谁的活体?
一个可怕的猜测浮出水面,寒意瞬间爬满脊背。
我点开他的手机,指纹解锁顺畅得可笑——我的指纹,是他某次醉酒后抱着我,说“我的一切都对你开放”时亲自录进去的。
我直接翻到银行APP,年度账单查询。
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。
页面加载出来。
过去五年的收支流水,密密麻麻。
我深吸一口气,从最早的记录开始看。
五年前,我们还没认识。
四年前,我们刚刚恋爱。
三年前,我们结婚。
找到了。
每月五号,固定一笔转账,收款人:陈景柠。
金额不等,有时候八千,有时候一万二,最多的一笔是三万。
备注偶尔是“生活费”,偶尔是“医药费”,大多数时候,什么都没有,只有那个刺眼的名字。
一笔,一笔,又一笔。
像一条暗河,从我未知的时空开始,悄无声息地流淌,贯穿了我们相识、相恋、结婚的整整三年,甚至更久,一直流到今天,这个月,五号那天,最新的一笔转账,一万整。
而就在上周,周煜还皱着眉,抱歉地跟我说,他看中的那套我心仪已久的音响,可能还得再等两个月,最近项目回款有点慢,***不开。
我那时还傻乎乎地安慰他,没关系,音响又不急,我们有房贷要还,压力大,我理解。
理解。
水声彻底停了。
浴室门锁“咔哒”一声轻响。
我抬起头。
周煜擦着头发走出来,发梢还滴着水,落在他的棉质家居服肩头,洇开深色的痕迹。
他脸上带着沐浴后的松弛,看到我,眼神下意识地寻找,落在电视机柜上的空调遥控器上。
“老婆,空调是不是开低了?我怎么觉得有点凉……”
他的话戛然而止。
他的目光定在了我的手上,定在了我手里握着的、属于他的手机上。
定在了屏幕上,那尚未退出的、罗列着无数笔“陈景柠”的账单页面。
他脸上的血色,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,迅速得惊人。
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,微微张着,似乎想说什么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只有那双总是显得温和甚至有些过于柔软的眼睛里,瞬间涌起惊涛骇浪。
惊恐,慌乱,被撞破的狼狈,还有一丝哀求……
时间好像被拉长了,粘稠得无法流动。
空气凝固成厚重的石膏,压在我的胸口,让我呼吸困难。
雪松的香气还在弥漫,此刻闻起来,却像是某种腐朽木头的气味。
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过太阳穴的声音,轰轰作响。
我把手机屏幕转向他,让那密密麻麻的转账记录,和他为另一个女人安排手术的冰冷通知,毫无遮挡地暴露在他眼前。
我的声音出奇地平静,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,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:
“医院打来的。你的肾移植手术评估。”
我顿了顿,指尖在屏幕上滑动,将账单页面彻底定格。
“这些钱。每个月,定时定量,转给陈景柠。从我们结婚前,一直转到今天,现在,此时此刻。”
我抬起眼,看进他剧烈震颤的瞳孔里,一字一句,砸在地上:
“周煜,解释。”
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,扶住了旁边的沙发靠背。
湿发上的水珠滚落下来,滑过惨白的脸颊,像一道仓惶的泪痕。
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,嘴唇翕动了好几次。
浴室未散尽的水汽飘过来,裹挟着他身上熟悉的、此刻却令人作呕的气息。
屋子里温暖如春,我却觉得四肢百骸都浸在冰窟里,冷得牙齿都想打战。
漫长的几秒钟过去,或者是一个世纪。
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沙哑,干涩,破碎不堪:
“她……病了。尿毒症,晚期。需要换肾……不然,活不了几年了。”
他的目光躲闪着,不敢与我对视,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,那里仿佛映照着陈景柠凄楚可怜的脸。
“那些钱……是给她看病,维持透析的。她离婚后……过得不好,身体也垮了,没有收入……我不能眼睁睁看着……”
理由多么充分。
情义多么深重。
一个念旧情、心肠软、不忍见死不救的烂好人。
我听着,忽然想笑。
然后我真的笑了出来。
声音很轻,在死寂的客厅里,却显得格外清晰,甚至有点刺耳。
“哦,病了。”
我重复着,笑意凝在嘴角,眼底却一片荒芜的冷。
“所以你要给她你的肾?周煜,你是她的谁啊?前夫?一个被她戴了绿帽子、扫地出门的前夫?”
他猛地抬头,脸色更加难看,像是被我的话狠狠扇了一记耳光,眼中掠过痛楚和难堪。
“姜瑜!别这么说……当年,当年也许是我……是我没照顾好她,她才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