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别院的宴席上,比前几日多了几个琴师。
无一例外的,长相都和颜为有着几分相似。
几曲之后,还来了个舞剑的男子,看起来像是戏班子出身,这国字脸,可不就是冲着梁泉找的么。
我瞟了一眼坐在堂下的原主,不经感慨,梁泉手里的酒杯质量真是过硬。
刺史夫人坐在堂下的另一侧,体态丰盈,穿着比我这水绿裙还要暴露不少,举杯向我微微致意。
她眼神时而撇向舞池中人,又时而看向我。
“陛下,敢问这泸州梦,可还入得了陛下的法眼?”
这问的岂是酒。
这问的,分明是人。
我也举起酒杯,向她回敬道:
“这酒味甘醇美,余韵无穷。”说着浅浅啄了一口,再有意瞄了一眼舞池中人,回头继续道:
“比起朕在宫中的佳酿,有过之而无不及呀。”
刺史夫人眼里顿时星光闪闪。
“陛下果然善品,臣妾定再送上几坛子‘好酒’,随陛下一同归京。”
我笑笑地,再小酌了一口,忽而转向陈江。
陈江已是半醉,面露潮红,偏偏倒倒地向我行了礼。
“朕要好好谢谢陈大人引荐,这美酒良宵,与友人尽饮,真乃人生美事。”
这次,不止刺史夫人,连同扬州刺史,扬州驻军大小将领,也都面露喜色。
无非“友人”二字。
“来,朕敬陈大人一杯。”
陈江双眼直勾勾盯着我手中的泸州梦,裂开嘴笑得渗人,一边连连谢恩,一边接过我手中的酒,一饮而尽。
我起身,走到案几外,又斟了一杯,递给他。
“陈大人,这泸州梦,滋味如何?”
陈江看着我,眼神逐渐涣散,也逐渐更加放肆。
“陛下……好酒……微臣从未喝过如此好酒。”
“那就多尝尝。”
我莞尔一笑,不太想再看他那张猥琐的脸。
“各位,都来敬一杯陈大人吧。”
我将酒杯举过头顶,示意了一圈,众人特别是军人出身的驻军将领,也都正值兴头上。
纷纷围上来,一杯又一杯。
只有扬州刺史感到事情不对,想要上来劝解,却被梁泉拦住。
我向梁泉微微颔首,放下酒杯,起身回到主位上。
静静看着这堂下一片狼藉。
月上枝头,除了这江南别院之外,整个扬州城都已沉睡。
我示意梁泉把人带上来。
下午给我更衣的那位江南织娘,从殿外小心翼翼地走进来,手中还捧着我没试过的那几件衣衫。
我招手让她走近些,轻声道:
“小娘子莫怕,朕就想让你把下午没试完的衣衫,拿来再看看,你且走近些。”
织娘看起来微微松了口气,她将衣衫放在一旁,轻手轻脚地拿起一件樱桃色的长裙,展开来放在我跟前。
我伸手覆上这衣衫,薄如蝉翼,又层层叠叠,好不精致。
“小娘子,这位陈大人乃我朝户部侍郎,精通市价,朕想试他一试,给众卿家助助兴,还请小娘子借一借力。”
织娘不明所以,捧着衣衫跪地,只道任凭吩咐。
陈江却手拿酒壶酒杯,摇摇晃晃走上前来,一副任我差遣的样子。
“陈大人,你来断一断这织娘的手艺,若你断的市价,上下不超过织娘卖价的十之一二,朕就算你赢。”
“且不说十之一二,就是百之一二,微臣左右也不会出。”
“好!”我示意织娘将这樱桃裙展示给陈江细看,继续道:“猜中一次,朕赏一杯。”
陈江摸摸索索一道之后,抬手向织娘比了个二。
“二十两?”
陈江笑着摇摇头,说道:“陛下,二十两的便宜货怎能来得了您的眼前,这衣衫,光材质就得一百五十两,织娘手艺不错但图样只是些寻常样式,可算得五十两。”
“那大人的意思是,二百两?”织娘小心试探。
陈江蹲下身,眼中有露出那种凭赏的神色,端详了织娘半晌,道:
“如今正值春夏交际,小娘子此时拿出夏日的新装,必是年前就开始准备,盼的就是卖着第一场夏衣,那价格自然得涨涨,物以稀为贵嘛。”
他转头向我,再道:“二百二十到二百三十两之间,定有小娘子的卖价。”
我眼神询问织娘,她微笑着点头认可。
“好!赏!”
众人也拍掌叫好。
宫女斟酒正要给陈江递过去,我却拦了下来。
我拿起酒杯,亲手送到他面前。
陈江惊喜万分,双手握住酒杯,不知有意无意地,手指还划过我的指尖。
我没有松手,正眼看着他,柔声带笑:
“那,陈大人,依你看,刺史夫人那身衣衫,市价可多少?”
刺史夫人依我之令起身,我这才看清她。
绛红色长裙上绣着半开不开的牡丹,衣裙质地厚重,她却香肩半露。
也不知到底是怕冷,还是怕热。
或者,什么都不怕。
陈江走上前去,围着刺史夫人赏了半刻,撩嘴笑道:
“陛下,刺史夫人这件牡丹裙雍容华贵,丝绸娇嫩金贵,即使细心保养,但过了七八年光景,色泽上还是有些败了,这市价不好估呀。”
刺史夫人屈膝作揖,低头浅笑:
“陈大人好眼光,这身衣裙是出嫁时随臣妾一同来的扬州,距今确实八年有余。每每臣妾思乡之时,就会拿出这牡丹裙,所以到今日,已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了。”
“诶,刺史夫人误会本官之意了。”
陈江摇摇手,两指夹着空酒杯,上下指点着刺史夫人,评头论足道:
“本官记得,十年前江南出了一位甚是有名的绣娘,平生功力尽在绣牡丹上,特别是她那一手含苞待放的牡丹,绣的是既有雍容之高贵,又有初开之灵动,天下无人能及,可惜这绣娘,成名不过两年便英年早逝,世间锁存她手艺极少。”
陈江话到此处,甚至上前想要摸一摸裙边那朵牡丹,被刺史夫人一个退步避了开。
“夫人,您这衣衫放在寻常富贵之家,都是得在珍宝阁中束之高阁的物件,可不是一般市价能断的。陛下,微臣这杯酒,喝不了了。”
陈江向我意思着赔礼,一个弯腰下去都快起不来了,梁泉不知何时上来,扶住了他。
他言语冰冷:“八年前,西南蝗灾,不知刺史夫人可有印象?”
“臣妾……”
刺史夫人向我跪下,行了大礼,说什么那时她还小,又是闺阁少女,不懂这些朝堂之事。
我酒量好,从刚开始一直在小酌。
故事,我还没听够,怎么能停?
“梁泉,带陈大人给各位敬酒,挨个断一断。”
陈江早已如登仙境,口不择言。
刺史的扳指,督军的佩剑,桌上的杯盏,梁上的宫灯……
陈江要是在我那个时代,定是个优秀的带货主播。
“朕脑子不好,小娘子,你替朕算一算,陈大人说的这些加起来,可要多少银钱?”
小织娘早就觉得事情不对劲了,我叫她的时候,已面色惨白。
搬着指头嘴里默念,最后眼神游疑,瑟瑟地开口:
“陛下,七万三千两有余……”
“呵,你们这一身行头加起来,可供两千多户普通人家一年的生计。”
梁泉扶着已经昏睡过去的陈江,冷哼道。
“梁大人,朕有些醉了,你送朕回屋休息吧。”
我走到梁泉身边,扶住他紧绷的手腕。
他正强压着怒气。
我知道。
“陛下!”扬州刺史在我步出房门之前,叫住了我。
我没有回头。
“陛下……想要如何?”
听见身后有抽刀的声音,我抬头望了眼梁泉。
他眼光如鹰,自信又笃定。
我明白的,他在说,他打得过。
可惜了这鹰眼剑眉,配了张黑黝黝的国字脸,真不戳我。
我忍不住轻笑出了声。
身后的动静停滞了。
“陛下,这是何意?”
刺史再问。
我回头看他,笑道:
“没什么,我就想回去吃橘子。”